魏绝期

[太芥]花魁口述(中篇一发)

@青颜 送给你的吉原pa
•第三视角

高亮:知识性Bug很多。

您知道妾身小时候的事情吗,将军。感谢您将我从这炼狱般的地方拯救了出来。在这种地方,平常人家女孩儿们想要的小玩意儿、好看的饰品我们常常都有,但我们没有自由,尊严也常常被践踏地面目全非。

所以,别看我们活地比一般女子精致,您是不会懂的,这样近乎病态的美好背后又是什么,因为您是个男子。

将军大人,还有些时候马车才会到达这里,若您不嫌弃,请允许我为您讲讲发生在妾身还是个秃的时候的事吧。

方才冒犯您了,可我们实在痛苦——您会理解妾身和妾身苦难的姐妹们吧,锁在这样的牢笼之中……您是个善良而又正义的好男子,您是一个好男子。

提到吉原,您首先想到的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女人了吧。在这儿,我想讲讲一个男人,或者说是一个男孩儿、一个少年。

那个孩子,他曾经侍奉过一些新造姐姐们,也曾照顾过我的起居。

我第一次见到他时,是一个冬天,花楼后的老樱树干枯地像个即将咽气的老人,枝丫向空中伸着,像手要去拼尽全力抓着什么,仿佛又像想要从这个地方逃走似的。几只老鸦高傲地站在光秃秃的枝头,直到它们被什么吓地飞走,我才注意到,那个站在树下的孩子。

他的鬓角有些发白,从上到下渐变着颜色,远远看去,我还以为是被灰染脏,直到走近了看才知道是天生的少年白。他是那么的不起眼,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。

这时已经很冷了,雪花落在他的肩上,已经有薄薄的一层了。我提着为新造姐姐打的热水,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,我诧异着,为什么这种时候还会有人呆在外边,还不带伞、或是多穿一些衣服。

是的,他穿的十分单薄,甚至可以说是简陋。

我猜测,他是在这花楼中打杂的小男孩,像他这样的孩子在吉原有不少,多半命运多舛,最可怜不过和我们一样失去尊严、被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买走,好一些的做了打手、当了工匠的学徒,最幸运的也有被老歌舞伎大师收了学艺去的。但是,总之,极少有人能够离开这篇残酷而又美丽的温柔乡,逃不开服侍他人、供人取乐的下贱命。

吉原的人,男人或是女人,无不靠吉原吃饭,痛骂吉原,却谁也离不开吉原。

我看着那个孩子有一会儿了,他似乎发现了我,他转过头来。我急忙跑开了,我想起新造姐姐还在等我的热水、等我帮她梳妆打扮。

就这样,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,在这段时间里,我没有见到那个孩子。时间一天一天流逝,随着脂粉匣中膏脂的变少而过去,那个孩子的容貌渐渐的从我脑海中淡去,最后只剩下了那抹灰白的发;我也只记得,曾经在打水的时候,在好像要枯死的老樱树下,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站在雪里。

我本以为,楼后的老樱树就要死了,谁知道来年的春天,它又抽出了新芽,很快结满了花苞。白天时,我们这种地方的生意总是冷清的很,就连一町目的那些大花楼也好不到哪儿去。过了冬天,我长了一岁。那时,我就要晋升新的职位了。

我拿着一篮子彩纸,坐在庭院中叠着纸气球打发时间,累了就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远处的天、白云、飞鸟,看看新抽芽的樱枝。庭院之中除了我就再也没有别的姐妹了,她们有的被客人赎走,和我最要好的和玲子在年夜跳进了河沟死了,阿花染上风寒起不来...总之,她们都不在。就在我感慨之时,我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,从我身后不远处的门后传来。我认得那是竹条抽打人肉体的声音。

估计是哪个新来的孩子不懂事,想要逃跑或是拿了别人的脂粉,被打手抓了打吧。我寻声找去,果然,我透过纸门,看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,好像是跪着,竹条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背上。和以往见到的不一样,那个孩子没有哭,我的耳朵贴着纸窗,只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气声。竹鞭抽打的声音并不小,打他的那人似乎已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。

初春,寒气还很重,风刮地像刀子一样,我闭上眼听着里面的声音,不禁发起了抖,不知道是被冷到了,还是吓到了。我想着,暗暗为那孩子感到庆幸——还好这天没暖和起来,不然到时候痛的更厉害。

我有些害怕,听前辈们都说,不要染上无关自己的麻烦事。但是我挪不开脚,我怕他给打死了。

过了一会儿,鞭子抽打的声音停了下来,那人似乎打累了。紧接着,我听见一声巨响就像什么倒在了地上一样,然后,脚步声接近了门这里。我知道是有人要出来了,急忙躲到走栏边的花丛中。

那些花是从西洋引进的新品种,叶子茂密,还好有这些花,我缩在它们层层叠叠的叶子后,看着地上,待到亲眼看见一双脚走远后才敢钻出来。我确信那人没有发现我。

抱着一种怜悯之心,我走到了那间屋里。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那个少年。

一开始,我本以为是个女孩,犯了错被人关在这儿打,因为男孩们总是抓不住,又无父兄管教,谁知被抓在这里打的是个男孩,还是他。

这一次,我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模样。灰白的鬓角是那么醒目,头发就像河边的杂草一般蓬乱着,刘海胡乱剪了,好像被楼阁上的老鼠咬过一样,他的黑衣服旧地都有些发白了,看上去比上次见他时来得更加破烂简陋。但尽管他如此不堪,也不可否认,这是一个清秀的少年,没有别的同龄顽劣男孩们那样看起来粗俗可憎。最明显的,是他的淡眉,淡地像没有一样,柔和地宛如新生儿。

然而,他看着我,将他新生儿般的淡眉狠狠皱起,霎那间,我被他的气势吓住了。我,一个将要晋升到高职位的女人,被一个比我还小上几岁的、此时此刻还被人打到即将断气的毛头小子给吓到了。

他皱起眉头的时候,十分的凶狠。

是的,他看起来快死了。干涸的血液凝固在他清秀的脸上,破旧的衣服背后被打破了,露出里面红肿的伤口,每一处都是血,勉强找到一些完好的皮肤,只看到了惨白地可怕的皮肤。他倒在地上,身上绑着麻绳,被捆地动也动不了。刚刚那声巨响便是他被踢倒在地上发出的吧。

我发现,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,看上去是抓着什么,但是他的双臂被束缚在了身后,我看不清。

看他可怜,我想到了我死去的姐妹,心中隐隐作痛。于是我拆下了我的发簪,努力划断他身上的绳子。他看着我,却还未放松警惕,只是点了点头表达感谢,看了我一眼,然后逃走了。他的腿似乎被打折了,一瘸一拐,我想到了路边的野狗。

我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,脑子里映着他紧握不放的拳头,我竟然忘记去看那是什么了。

我有些疑惑,我是不是放走了小偷呢?

但小偷的罪恶,怎么有我这种出卖自己的人的罪恶来的深重。我叹了口气,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。还好没有人发现。

将军大人,您该知道,在吉原,最受欢迎的人除了您这样伟岸又富裕的人以外,便是风雅英俊的读书人了。

我本只想同您讲讲那个打杂的小男孩,但一提到他,就必须提到另一个人。他是为风雅的先生,常常送一些不那么昂贵但别出心裁的礼物给我们。

就在放走那个有着清秀模样却异常凶猛的孩子的那天,我们楼开始选拔新一届的花魁。每年这个时候,吉原这里几个町都会张灯结彩,每一家的花楼都会翻着花样吸引客人们的目光,为的是抢着打出自家新任花魁的招牌来,好吸引人眼球,抓住生意。

这夜里,我们的店上来了位客人,正是为想对您说的那位。

他呀,看上去是个读书人,一眼望去和别的公子哥儿差不多,但细瞧,又觉得与那群肤浅之人有大不同。他诙谐幽默,在此之中又竟然奇妙地饱含看透一切的忧伤,就像个仙人;再看一眼,他的行为又把他拉回了人间,好似方才的感觉只是错觉。他有着我们本土少见的立体俊美的脸,轮廓明显,又不过分强硬,反倒柔和阴郁,让女人们看了心生怜爱。

是了,我们最爱这样的人。他一定是个好孩子:就算他来了这种地儿消遣,就算他沾染了吸烟的习气,他也是像神一样的好孩子。

晚上,我们被召集到雅厅,被安排在高高的屏风后面,各自煮茶,让客人挑选茶香最美的那一扇屏,在屏前放下钱币,最后统计钱币价值越高的就能升上越高的职位。

也真是好笑,那位风雅的读书人,他就像诗人那样幼稚而浪漫地倒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在我的那扇屏前,最后竟放上了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樱枝。我端坐在屏风的后面,但听得那人的脚步声。

樱花的香气在温度较高的室内散开来,毫不张扬,却深深地灌入人心。

正当我醒茶的时候,我瞥见身旁的拉门缝中有人影晃动——看上去是个孩子。也只有孩子才能躲在那种堆放杂物打到柜子里了。我停下手上的活儿,也不在乎什么晋级或不晋级了,说实话,我也不愿意当上多高的职位,因为到那时候,妈妈就会拦着我去接见那些像那位读书人那样的客人了,他们普遍不那么富裕,而达官贵人之中,多为无理之徒。

...那时候,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,我心里料到会有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。果然,我看见了那一抹雪白。

又是他,那个打杂的孩子。

这儿是聚集了多少不好惹的大人物们——我心想着,不免替他感到担忧,便看了他一会儿,用眼神示意他躲好,别出来闹事。我的目光与他的相接,而他却坚定地用更强硬的目光回应我,也只是几秒,旋即又把目光转回了原来的那个方向。我才发现,他是在看那个男人,那个风雅的年轻人。

我要了摇头,赶紧接着手头上的工作。当我再次回头时,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,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。

散场之后,我拾起放在我屏风前的那一支樱,满心欢喜地看着它,那大概是今年春天开地最早的樱花了吧!我陶醉着,联想着那个男人。

忽然之间,灯火被吹灭,室内一下子从光明陷入了黑暗。还有几个没走的客人惊慌失措、借着月光到处寻找烛台和火柴,其他几个姐妹们也吓了一跳,就怕谁踩着自己的衣摆。场面一片混乱。

这时候,我手上拿着地那一支樱花不知被谁给粗暴地抢走了 我是又急又气,伤心地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掉下了眼泪,也不害怕涂满粉的脸被哭花。

隐约之间我听见了一个声音说了一句“抱歉”,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呢?我已尽忘记了,不过后来,我知道是谁了。

我的樱枝被人抢走了。但我也早没了脾气,日子照样过,并不会由于这种无足挂齿的事情过度伤心难过。那天,我也因为那个学生的独特举动有幸获得了人们的注意,钱币的价值是全场最高的,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当上了花魁。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秃,那是一个小娃娃,只有八九岁,和那个打杂的孩子差不多大。

有天,服侍我的这个小姑娘与我闲谈,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庭院里的那颗樱花树。结果,我听到了一件事。童言无忌,哪怕是这个牢笼般的天地也锁不住小孩子的心。我的小女孩她与我说,她从别的女人那里听见,我们楼里有鬼,长着惨白的脸,瘦地只有骨头,头发枯草般地杂乱,还有一丝阴森可怕的白色头发夹杂在里头。那只鬼常常来偷走姐妹们从客人那里拿来的首饰啊小玩意儿什么的,有一次终于被人给捉住了,好不容易绑起来,打地快要死了,就在人们去找管事的来处置他时,一转身他就没影了,只留下断了的麻绳散落在地上。

我的小姐妹继续说,问到了我升上花魁的那一个晚上。她这个孩子怕是胆子也大了些,或许是我不要比别的女人来得严格,她竟然说,“姐姐,你的花,让你红了的樱花枝,大概也是被那个鬼给抢去了吧。”

听到她说这个,我的眼眶又像那天夜里一样酸涩,但这一次我没有再落下眼泪来。我总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,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恶鬼,一定是有原因的吧!一定是有原因!

...我不打算让别人知道我知道的这些事,就和我的小女孩说,这只是个传说罢了,并没有谁的东西真的被偷走了,我的那支花其实是后来枯了,是被我自己给丢到河里了去,让她别想太多。

那个年轻人常常来花楼里逛逛,他身旁的女人很多,坐着只是喝酒都不烦闷。我们喜欢他,喜欢凑着他,甚至有的女人愿意为他垫上酒钱,只求他能够多待一会儿,陪着自己多说几句话。那样子我看了很不是滋味,身份都有些倒置了:好像他才是女人,被忧郁的生活囚禁在这个世界。我并不是自我轻贱,而是为他感到难过和痛苦。因此,我从不像她们那样做。

而且,我一想起那个抢走这个年轻人送我的樱花的小孩,我就更加不忍与这年轻人说一句话,后来更是了,哪怕只是看他一眼,我都觉得内疚又伤心。

因为,我发现,那个年轻人,实在是没有真正地开心过,而对于那个孩子,我也总觉得,不是他抢了我的花,而是我抢走了他的什么东西一样。

这样一来,我成了全楼里最不亲近那名青年的女人。人们也不是没发现这种情况,纷纷嚼舌头,讲我故作清高,想以此博得目光,不过我从不在意,我清楚我想什么,更明白我害怕什么、伤心什么。

那个孩子,他还在我们店里打杂,只是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,并不像他被人们抓住时那样凶地像条野狗,而是多添了几分疏离和冷漠。然而这个孩子办事勤快、效率高,又比别的孩子懂事早熟,没人想因为他得罪了几个女人就赶他走,毕竟偷走的也只是一些花花草草、或是没多贵的小饰品——他从不去拿那些贵的。上面的人也是这么想的,至于他自己犯的事,就让他自己处理去。至于要求,只有一个,就是多干些活。

我愈发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,他们是那样的相似:不论表现出是什么样的,心里都是凉了的,离一般人很远很远。

我变得忧郁,妈妈便干脆顺着人们说的话,把我培养成一个所谓“冷艳”的女人。果然,我的名声越来越大了,我的名声大到了一定程度时,妈妈准备给我安排一场花魁道中。

这一次,我又遇到了那个孩子。这时离我们第一次相遇已经有一年了,去年冬天樱花树快枯死时我第一次见他,到了春天樱又活过来时,我第二次遇见他,又在晚上被他抢走了客人送的花。如今我花魁道中,是第四次与他有交集了。

他这次不是被人捉了打,不是偷走了什么东西,也不是一个人站在树下不知在做什么,这一次,他是临时代替了我屋内的秃的位置。我的小女孩前些时日染上了肺痨,病倒了,估计救不回来了。缺少人手,我又焦急又难过,这种时候,妈妈竟然想出了这种法子来:让这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装成我屋内的秃,和我一起参与游街。他是眼下最可靠的人了。

日子趋近游街的日子了,我与他见面,练习相关的事项。我微笑地与他打招呼,而他只是用僵硬礼节客套,对过去我们之间的事只字不提,只是执行着他的任务,和我没有别的交往。不过不得不说,他做的很好,在花魁道中的那天晚上,他做的近乎完美。

除了那一下。

那时,我快走到最后了,一身华丽但沉重的服饰让我的腰腿饱受折磨,虽说先前就有训练过了几年,但一到真的全程下来还是有压力。眼看前方就是终点,我感谢上苍的怜悯,没有出差错。可就在这时候,我看见了一个人——那位送了我一支樱枝使我名声大噪的青年。他站在人群中,看向我这里;于此同时,我感到身后众人的步子有些乱了,问题不是出在新造们身上,而是在两个捧着我的用具的娃娃身上。那个小男孩,他的步子乱了一下,有点慢,估计是看到谁了。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就算我不能回头去看他,也不知道他和那名青年的关系。

好在过了几秒,他回到了原来的状态。我的余光迅速扫过人群,却发现那名青年已经不见了。那天此后并无别的异样,处于我个人私心的怜悯,为了保护那个孩子,我也没向任何人提及那时那孩子的差错。只是我开始越来越好奇了。

再后来,我的生活又是一种病态繁华的模样了,我觉得这可以说是游女生活中的另一种平淡,不过没什么好怨恨的。只是我的那个小女孩她真的死了,她染病后就没有再起来过,这种疾病听说会传染,在一天早餐我起来后,我发现她不见了,听说是给赶走,更有人说被上面的人下了毒药害死丢出去了。她来我这儿是春末,樱花快落光的时候,死去的时候是同年的冬,那颗老樱树又同去年那般枯老寂寞。我才意识到生命的短暂,仅仅一年,就把余生的灿烂耗尽一般。由于青年的花,我得以名声大噪,原本那天叫上我们这些职位低低小娃娃只是为了让我们见见世面,谁知他着一举动竟然让我越级升上了花魁。我再也不用为新造打水了,但还是一个人到了庭院中,坐在那颗樱花树下,不知为何心中空落落的。

他在哪?那个小男孩,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超过年龄了吧。在花楼里,长大的男孩就不能再为女人们打杂了,要么就去干一些其他粗鄙的活儿,总之是不可能再见到我了。我想着,如果我还有机会遇见他,我一定要把那些没问的话都问清楚来,比如,他为什么抢我的花,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青年,为什么冬天在树下一个人站着,为什么要去偷我姐妹们的便宜的小东西。

老鼠在墙角逃窜,我想起了我那些天天没事就在阁楼上学老鼠叫、希望唤回情人的姐妹们,心里很是难受,想了想就回屋里了。

我推开纸门进屋,只发现妈妈坐在里面了,她笑面相迎,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好事了。

果不其然,又有人要见我了。原本见面是要先预约的,但是这次看上去是花了大价钱,看妈妈这阵势,是要我直接见面。谢过妈妈,我迅速地梳妆打扮好自己,庄重地坐在位上。我是悲哀的,像是预料到将要见的又是什么样的货色:年老无趣却故作深沉,认为几个钱、几句疯话就能博我开心的人。我不是无权拒客,只是实权不在我手上。

一炷香后,客人来了。纸门被拉开,我看见了那人,事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糟糕:我抬起头,看见的不是什么大腹便便的老头,而是那名青年。但是后来的过程中,我才知道,这更糟糕。

他比印象中来得更加憔悴,眼窝深深向下凹陷,多添了几分忧郁惆怅,虽然他还在笑着。我先打量了一番他的样子,得出了一个结论——他并不是一天之内突然变得富裕了起来。因为他还是先前那副打扮:时下传入国内的西装马甲和长风衣。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;更何况,我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,和他那么熟,难道仅仅是一时兴起吗?可要不经过预约就来见我,花的钱肯定不少了。

我撇开了这些疑惑,因为我在工作。我陪他谈天说地。其实说起来也只是些普通的话题,但他口下有花似的,能将最普通的话题说地让人产生莫大的兴趣。我们谈了很多,但他没有提及任何一件那些时候的事,那些关于他送我的花,或是我花魁道中的时候的事。我想,若只是为了我,一定会聊到那些,但是他没有,他全程都十分有礼貌。

过了一段时间,我累了,我想休息,正准备结束谈话时,他突然把话题一转。我们那时已经喝了一些酒,他的脸色微红,看上去有些醉了,但他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眼神都在暗示着我,他现在比任何的时候都清醒。

是这样:他突然问我,我屋里的那个小女孩去哪儿了。我如实告诉他,害病死去了。然后他微微低头,发出了几声感叹,若有所思,又继续说,他有一个很看重的小孩也死了。

他说,那个小孩很能干,以前那个孩子家里穷、父母过世早,于是被自家救济。后来,为他在外头找了份工作,平常还是住在自家。那个孩子很喜欢自己,常常躲在不知怎么地方偷偷看自己,他也很喜欢这个孩子,也知道那小孩在偷看,但由于各种原因,没有怎么直接对他好过。

只是这样也算好,就是有一次,那个孩子撞见了自己和女佣幽会,伤心地跑走了。从那天开始,他就没有回家住了,据说住在了工作的地方去。

我脑内浮现一个人的身影。

他说,那天那个小孩走了,自己心里十分纠结,但是碍于身份不好过多表露。他觉得,孩子是误解了什么。之后的之后,他才明白,不是误解,而是那个孩子对他有别样的感情。一个小男孩,对他有别样的感情。

有的人心就是纯粹,对他好、给他一点的光,他就想回报一团火,哪怕把自己烧光了也无所谓。那个小孩怕不是被自己带入了沟里。

青年说着,眼睛里亮晶晶的,有什么在反着光。他觉得自己太冷淡了,等人走好才后悔,但一见到那孩子,什么都表达不出来了。他说,那小孩也不是再也没见过自己了,而是还是继续暗中观察着。

这位先生说,自己这几年出来求学,才能逃开家里的烦心事,也是很久没回家了。

他还说了很多杂事,我记不清了,只记得还有一件事:他和我说,在刚刚接那孩子回家时,那孩子十分沉闷,不太讲话,为了哄他,就随意扯了话题,那时候是春天,樱花开地正浓,他就和孩子说,谁先摘到初春第一朵开的樱花,谁就可以无条件被满足一个愿望。

时间过去了,谁又知道,摘到第一朵开的樱花竟然成了他那个愿望,直到他死去前的不久也一样,埋藏在他心里。

我为这位先生添上了新酒,放在小炉上温着,吹灭了香。这香薰地人眼睛疼,都要流出眼泪来了。

之后,话题又变回了轻松的,他又从之前的深沉变回了讨喜开心的模样。最后他自己起身,向我摆摆手,离开了我这里。

原来,上次花魁道中,便是我最后一次见那个男孩了。以及后来我才知道,这一次的会面,也是我最后一次见这个年轻人了。

一瞬间,我又有了个大胆的想法,那名青年来花楼不是为了寻欢作乐,而是为了看那个孩子。

过了几天,门口的打手们偷喝酒被我发现了,见我过来,怕被我呵斥,就拉着我聊天,和我说外面的事。

他们说:“花魁姐姐呀,您知道吗?那个小年轻他跳河自杀啦!就是那个!人们把尸体捞了,发现他手上抓着个东西,竟然是一个树枝,好像是樱枝,光秃秃的,也不知从哪儿弄的...唉...怎么就死了...现在的年轻人呀......”

我才明白,上次那名青年来见我时,他早就抱有了去死的决心,金钱也只是身外物了。

打手们向我描述细节,他们说尸体的脸泡烂了,肿地像个大猪头,还说他不珍惜自己的好皮囊,说是通过他那身风衣才给人认出来的。他们继续说,最近楼里打杂的那个孩子不见了,会不会也是在河里,被鱼啊虾啊啃着香呢...

将军大人,您见过战场的生死,那是气势磅礴的,战士们的死总是豪迈而纯粹的,但是,您可否见过另一种死亡,是复杂的、令人费解的——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,本应该去享受才对,却在这种时候死去,这样一来,好像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奔向终点,然后满足地离开一般。

大人,我想,我一定是神明派来见证他们两个的人,一定是老天不愿他们的故事被粗心的人忘记,如今,我得以讲述给您听。

他们就是这样的吧,所谓“一期一会”也正是这样的吧。到头来,他们没有摘下初春第一朵开的樱花,却摘得了最后一枝落的樱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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