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绝期

[华武华]芳草不渡

•此为华武、武华无差,清水。

初春,江南,细雨朦胧,斜织着成一笼纱。这只是个不知名的小村落,和江南地区别处的村一样,路边青草离离,空气中混杂新鲜泥土的气息、和些冬未褪去的寒,倒也宁静祥和。 

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牵着马匹走在微微泥泞的道上。看他那身白衣,让人想到江湖上的那个门派——武当,只是他的白色道袍早已没了武当的标志。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挡雨,背后背着一个方形长条的匣子,不知里头装着什么,仔细看,似乎还能发现匣上刻着的字,只是阴文上的金色涂料早就斑驳,无可辨清。 他的鞋踩在泥上,泥污弄脏了白色的绸子,他也毫不在意,只是眯起眸子来望向远处的青山,然后向这那方向走去。

 “小友,请问前方那座山,是这道走吗?” 江南人口多,虽说这村落里的人没有城里那么多,但稍走几步也能时不时地瞅见个人影来。 

前方是个客栈,有一放牛的小童坐在木椅上歇息,水牛在边上,乖乖地合眼小憩。 男子问着路。

 “是了,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便能到那山的山脚了。”

 “谢谢小友。” 别过,那白衣男子就继续牵着马儿向前走去。

他正了正斗笠,雨大了些。 马儿一步一步喘着气——这是匹老马。它的毛,有些稀疏,身上的肉脂不多,腿和背上几乎是一层皮,尾巴缓慢摇晃,就像老人摇晃的蒲扇。只是它那双眼,还是清澈,识地了路。

 忽然,那男子停了,他回过头去,马儿也停下了,慢悠悠地随着马绳转过头。 “小友——现在是何年了?”那人问到。

 “甲子年了。”牧童答。

 “噢…噢,谢了!”那人摆摆手,这下,真的走了。

 甲子年,又是一甲子年。

 尚记,那年甲子,他年纪小小,初下武当山,随师兄们去华山派讨债来。 华山的雪,是万年不化的寒,是飞鹰划过苍空留下的号鸣,是马儿口鼻里喷出的白气。华山,真的冷。他没料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寒冷的地方存在,没有多带什么衣裳,只是着着身薄薄的道袍,背上了剑就上山了。 

师兄们的步子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,于是越走越快,没想过小师弟跟丢了,便将他一人丢在了华山的某片林里。 

然而,他不曾想过,倘若改天再上华山,或是那天没有跟丢了队伍,自己的一生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。 

那时,他靠在树干边上,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,手脚渐渐冰凉到冻僵。就是这样,他见到了那人。 

那人穿的也不多,可看他那样儿,好像一点儿也不冷。那个人的年纪看上去要稍微比他大些,身形却高大了不少——要知道,少年时期是长得最快的。他也用剑,只是剑鞘简陋,没上什么光彩夺目的漆,远远看去,就像棕色的木棒;一只破竹笛别在腰间,身子动一动还会往背后转去。 

噢,华山的穷小子。 

那人从树上跳下来,砸出了个小坑,脚印留在洁白的雪地上,向着武当的小道长延伸。 

“喂,你是武当的人?”

 “是,干嘛——” 

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

 “不行吗?” 

“呵…!是不是,走丢了啊?” 

“与你何关?”

 雪,呼呼地吹着,小道长的脸冻地发白,嘴唇打着颤,勉勉强强回应对方的话,只觉此行是与华山派讨债的、不该和华山的人亲近,自然心生抵触,心心想着甩开这人。 

但… 小道长察觉到了,他的经络竟在这雪里被寒气封住,越发觉得使不上劲儿,眼皮沉重,只想向后倒去。心中正道不妙,便是一个踉跄,几欲跌倒。 

“你看,还是不行吧!哈哈!” 

忽然的,身后腰间一处温暖,他被那华山的给扶住了。那华山弟子的手没有马上放开,而是在他的腰间停留了一会儿,等他察觉到小道长变了脸色,这才放开了手掌。

 “……”小道长看着这人,脸上有些愠色。

 “哝,向着儿,就可以上山啦。我先走一步,有缘再见!”那华山的笑了笑,主动退远了几步,还算的上识趣,忽然一个轻功,他跳上了树。 

小道长抬头去寻找时,华山的已经没了影子。 

只是这时,他觉得身子没那么冷了,一股热流在体内运行。他明白了,那是华山的悄悄渡给他的真气,助他打通了被封的经脉。 

小道长整了整衣服,朝着天空吹了一声哨,不久,一匹黑色的骏马朝着这里奔来。 “麟儿!过来!” 小道长一脚踩上了踏,翻上了马背,冲着向前方的大部队去。

乌蹄踏白雪。

这,是第一次,那年甲子。

老马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它很累,可它年轻时并不是这样。那白衣道人也不着急,牵着缰绳儿缓缓走在前方,领着马儿朝着那座秀丽的江南小山走去。

突然,马儿停了下来,它喘着气,慢慢地,摇晃的马尾也停止了摆动。道人也停了步子,他抚摸马儿身上稀疏的鬃毛,他看麟儿的时候,就像看亲人一样亲切温柔。

如今他知道,麟儿也要走了。

“麟儿…你不必急。”那人将麟儿牵到了路边,自己也找了处地儿歇息。

坐在路边,道人想起了一些事儿。时光溯流到五十年前。那时,距离他们两个相遇已经有十年了。

说实话,自打那次之后,他就再也没见到那华山的穷小子了——直到有次他去茶馆,在最里面的地方找位子坐时,他又看见那人了。

茶馆里常常举行些活动,时不时可以赚上些外快。想到这一点,他明白为什么那人会在这里了,估计是穷了才来的。

上次的事,小道长原本是想向那华山的道谢来着,但是由于当时的情况,一句话也没说上。后来更是没办法了,他连那华山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,总不能再去那冷的要死的破山一个个对着人找吧?时间久了,这事情不大不小,也就搁在一旁了。

谁知现在,不知是不是他俩有缘,当真有了第二次见面的机会。 华山的变的不多,只是身上多了些桀骜;而武当的小道长,前些日子终于加了冠,脸上的软肉少了些,多了几分英气。

“…哟,道长?” 武当派人多,一个个都穿得像块白豆腐没多大差别,被对方认出的时候,道长心里也是小小的吓了一跳。

“……是你?!”

“哈哈,好久不见了!” 那华山的倒了一盏茶,推到了道长面前,道长意会,坐在了他的对位。

“谢了。”此话即出,道长自己突然想,这谢是谢茶水,还是谢这人那天渡过来的真气。

“哎,这么官腔啊?” 这华山的倒也自来熟,这次偶遇,他居然能拉着仅有一面之缘的道长谈天说地,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前些天手刃了的贼人统统谈了个遍,明明只是吃个茶,却像吃了酒一样沉浸其中。

就这样,不知何时,夜幕悄然降临人间。 是谁抬了头,这才发现天都黑了。

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拉着你这么久。”华山的道。

“哪里的话。”

这事本该算完了,两人作别,各回各派。 道长已走远了。

茶馆打烊之后江南的人不多,温度是适宜的,但他总觉得身上凉凉的。

有杀气—— 求仙问道多年,在冥冥之中,武当的道长也有了些说不出是灵气。现在,他有不好的预感。 道长思索片刻,停下了脚,一个转身,轻功跳跃,他赶回了空无一人的茶馆。

果然……

“杀,还是不杀?” “你也真够可以,几年了,居然也有人肯和你讲话?” “废话怎么这么多。” “他是你朋友吧,不如我先杀他,再杀你?” “什么?他?他现在在金顶了吧,你敢动他?” “现在就可以了。”

武当的在远处不敢妄动,他躲在角落听着那华山和另一人的对话,心里有些发毛。直到他听见最后一句时,他才知道,自己根本没有躲的必要了。他凝神,捏了个诀,剑气,穿过了那个人的身子。华山的看着先前还是举着刀子的那个人缓缓向后倒下。

“快走,只能封住他一会儿!” 华山的还没来得及看清道道剑气的来源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。毕竟,他与他畅谈了大半天。可他听见这话,居然站在原位,一步也不动。

“走啊!”

“悬赏的是我的人头。”

“你做什么了,还能被人挂榜上?”

“做该做的事。”

“那我……” 武当的刚想说话,华山就将倒在地上那人拎起,拖着向江边走去。武当的看呆了,就没继续说话了。只见华山的一个用力,将那人丢进了江里。

“完事。”华山的松了一口气,先前有些绷着的脸放松了许多,他冲着道长咧嘴一笑,“扯平了,小道长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什么什么?走啊。”

华山的走了过来,他顺势推了道长的肩膀。道长没有说话,他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。刚刚那一下子,他突然不想回武当山了,因为他开始对这个华山的弟子产生了兴趣。

噫…怪哉,怪哉。

这位少侠,背后一定有许多故事。道长在好奇,他好奇很多,比如现在,他好奇为何华山这人会被悬赏。但是,他不去问了,他自是明白,现在问不出什么来。

毕竟,这才是刚刚开始。

“好,走。去哪儿?”

“要不…再跟我去华山冻冻吧?”

道长寻思片刻,最终点了点头同意了。

这次,不用道长去唤,麟儿通人性地自己跑过来了。麟儿是匹好马,十分聪明,这些年来,道长不再是小道长了,麟儿也长大了不少,个头也变大了些,不过这高度刚好够同样长大了不少的主人骑。

不多说,道长坐稳在马背上,华山的那人也叫来了自己家的马驹,利索地上了马背,两马并行,向着华山奔去。若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,不过是两人赏赏雪景、喝喝热汤的闲事了。

那天,华山的那人带着多年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道长,逛遍了华山的林子。

歇息够了,麟儿低头,用马鼻子拱了拱主人压低了的斗笠,道长这才从回忆中回神儿过来。他抬头看了看周围,他不敢相信,这,已经过了几十年了。

庄生晓梦,究竟是不是自己活在梦里,大道为何物,得到又有何用?

“走了,麟儿。”道长轻拍老马的背,继续着他的路。

他走着走着,久了,不觉有些口渴,拿起葫芦随意灌了几口。

这葫芦老旧,但依然如几十年前那样耐用。这是华山的那人送他的东西。说来也并非特意要送的。

那段时候,两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令人差异了。道长时不时地喜欢往华山跑,就算是帮武当派里做事路过华山时,也都会不辞严寒往华山上转一转,会会他那来自华山派的友人;而华山的少侠就更奇怪了,他喜欢到金顶上坐着,等着道长发现他,或者,躲在道长的居室里,待人开门时,吓他一吓,更有些时候,趁人不注意,绕到他身边,或是捂住他的眼睛,或是突然压他背上,等到道长回过神来要生气的时候,再没皮没脸地送上一张笑脸。

那时,道长早问清了华山这人到底是为何被人悬赏人头。华山这人是个大义之士,可人心难料,率真耿直之人总不能左右逢源,俗话说得好,枪要打出头鸟,也正是这个理。华山的平常行侠仗义得罪多了人,一不小心惹到了个大帮派,从此红榜常客,不在话下。

只是,他好像是真的无所谓,不就挨个打呗,去江南的馆里坐一坐,随便吃点药就跟个没事人似的了,除了心疼那些买药吃的铜板板,华山的这人还真不愁。

没有谁有能耐能取的了他的人头。

就连与他亲密的道长也不知道这个华山派的少侠,究竟有多少的修为。

一日,华山的早早起来,包子都没吃就策马去了武当山,他混入了道长的房里,本想着要是道长还没醒来,可以吓吓他,谁知他前脚踏入玄关,后脚武当的道长就出现在了身后。

“哟……早?”

“你来干嘛,这么早。”道长打了个哈欠。方才,他是晨起去练功了,现在只想睡个回笼觉。

“没,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。”

“我在睡觉,你为何过来?”道长眯着眼,他径直走向床榻,将剑匣放在案上,衣服都没脱就倒在了塌里。他是真的困。

“不不不…”华山的还真的只是想吓人来着的,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理由讲了,自己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。他急中生智,灵光一闪,抽出了包裹里的一把野花递到了道长眼前。

刚采的,还带着淡淡的香气。

“送你。”

道长觉得好笑,突然醒了过来,于是他坐起,“我不要。”

“道长,我没钱送你石头了。”华山的知道他在开玩笑。

“我不要石头。”

“那好吧,我把它送你。”华山解下了身上挂的嗝酒壶,放在了道长的桌上。

“我不缺这,你拿回去罢。”

“那我也没别的可送,来来来,这花多新鲜啊!可惜送不了你们的蔡师兄。拿好拿好!”

“我要你的人头。”

听到这话,华山的手抖了抖。

“哈哈哈哈哈…傻子。”道长突然大笑起来,“这都信!”他高兴极了,这可是他第一次吓着对方,终于也有翻身做主的一天了。

笑了好一阵子,道长停了,他觉得这样有些不好,咳嗽了几声定了定神儿。

“好了,我逗你的。”

“我就知道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不过我说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真想要,我也肯给你。”

“当真?别啊……我开玩笑的。”

“不,我认真的。”

忽然,华山的转过了头去,他没有再看道长的脸。

“……金顶风景真好。”

风动,吹地人心痒痒。

“你华山的雪也是美景。”不知该如何回答,道长小声道。

气氛变了,让人僵直。两人都闭口不言,更不敢看对方一眼。

“…我还有个木芙蓉。”华山的主动打破了僵持,他手里变出了朵花,只见他朝着道长走去,轻轻地,抬手,将芙蓉戴在了道长的头上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我,我没怎么。”

“你的华大师姐知不知道,她的师弟好这口?”

“哈哈,知道又能怎么样,不知道,又能怎样?你管那么多干嘛。”

道长笑了,他本是想绷着脸的。

华山的凑近,他用手捂住了道长的嘴,轻轻地一点,吻在了手背上,那个位置正对应的是道长的嘴唇。然后,迅速的,他回到了原位。

可是,道长拉过华山的领子,把人拉再次拉近,“没什么可羞的。”然后,两个人的嘴唇,真真实实地是碰在了一起。

气息缠绕,唇舌相逐。

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份情意,无人得知。

而那只酒壶,它安安静静地在道长的案上,目睹了这一切。后来华山走的时候,这只酒壶就真的送给了道长。

不知不觉地,山脚到了。麟儿突然走到路边的一处草丛里,它卧倒在了地上。它倒下的地方有块石碑…墓碑。

到了,这就是终点。

“麟儿,代我陪他。”

这里葬着华山的那人。

他走的时候,七窍流血,毒已攻心。道长来的时候,华山的已经没了气息。翻过尸体监察的时候,道长看见一行被那人压在身下的血书——“谢谢,陪我这几年。”

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来。

道长想了想,也不觉伤感,他知晓对方的情谊,人心不会作假,爱不会假。

华山的这人死了,怪只能怪他大义,又大意,他只知磕了碰了哪怕断腿断手接上就成了,万万没想到,那群悬赏他的贼人居然不知何时给他下了慢的毒,发觉后已是无药可解。

华山的和道长谈天说地,什么都说了,唯独这点没有讲,直到死了,还是道长自己去寻来的答案。

——是怕道长知道了伤心罢?

纵有千思万想,亦无人得知。

如今已有六十载,麟儿也死了。六十,对于马而言已是高寿,道长已无所求。

华山的那人死了后,道长就再也没下山了。年复一年闭关,这才求得仙道,不近女色,不好龙阳,无欲无求。那些年,道长的心中只有天地日月六气,除此之外,大概只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痛,是心里的吗?他记不清了。

甲子年,初春,江南,阡陌交通,沿街是一路的青草离离。道长将华山的葬在了一个没有寒冷的地方,正是这儿了。

麟儿的身体凉了,道长掩埋了爱马的躯体,与他的爱人一起,而他自己,却还有百年,甚至千年的路要自己走。

点燃一柱香,烟动,恰似当年金顶上的风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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